车棚里光线昏暗,堆满尘埃。
老吴比上次在调解会上看起来更苍老了,背脊也更弯了。
他从怀里掏出一本用牛皮纸包着封面的、泛黄的手稿,递给了陈景明。
封面上,是几行清秀的钢笔字:《给儿子的成长信——未完成》。
“我教了一辈子书,写过无数教案和论文,最后……却连一句‘爸爸陪你’,都说不出口。”老吴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“我看了你们那个静音方案,很专业。我可以签字。”
陈景明心头一震,几乎不敢相信。
“但是,”老吴扶了扶眼镜,镜片后是血红的眼睛,“我有条件。第一,必须按照那个最高规格的静音方案施工。第二,必须在小宇的床头安装一个高精度的震动预警器,和社区卫生中心的系统联网,24小时监测。第三,施工期间,街道必须出具担保,派专人每日上门记录我儿子的生命体征数据。出了任何问题,施工方和你们所有签字的业主,都要负全责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低了下去,像是在对自己说:“我不是松口。我只是……不想再输得这么彻底了。”
陈景明郑重地点了点头,接过了那本沉甸甸的、未完成的信。
然而,当晚,一楼就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场争吵。
孙桂芳发现了丈夫私自接触支持方,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,彻底崩溃了。
“你忘了是谁害小宇变成这样的吗?!你忘了那辆车是怎么撞上来的吗?我们躲了十年,现在你还要亲手给他们修一条路,让他们天天在我们头顶上走来走去?”她砸碎了桌上的药瓶,嘶喊声穿透了薄薄的楼板,“吴志强,你对得起儿子吗!”
后半夜,社区安全监控的后台记录下一段令人心碎的画面:孙桂芳独自一人坐在儿子床前,没有开灯,反复播放着手机里的一段录音。
那声音嘈杂、失真,却能依稀辨认出是十年前,那场车祸后警方通报情况的语音。
小唐将这个情况告诉陈景明时,陈景明沉默了。
他没有追问车祸的细节,而是立刻联系了自己认识的“小刘律师”,低声嘱咐:“帮我查一个十年前的交通事故案。再核实一下,当年的肇事司机,这些年是否还在持续支付赔偿款。如果还在,想办法建议对方建立一个第三方托管账户,专门用于小宇未来的医疗应急。”
当所有人都以为,最大的阻碍已经用理智和共情化解,事情即将走向圆满时,现实却露出了它最冷酷的一面。
静音改造方案和全体业主的签名,在社区公告栏上公示的当天,居委会就收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。
信中言辞激烈,称“加装电梯涉嫌违规占用公共绿地,破坏小区整体规划”。
城管部门很快前来核查,虽然那片所谓的“绿地”只是几块光秃秃的泥巴,但程序就是程序。
开工许可证被当场暂扣。
傍晚,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。
陈景明从医院回来,撑着伞路过一楼窗前,脚步不由得停住了。
透过被雨水模糊的玻璃,他看见孙桂芳正站在窗边,举着手机,对着窗外那张刚刚贴上去的、印着鲜红“暂扣”字样的整改通知书拍照,然后低着头,用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编辑着什么,似乎是在上传到某个社交平台。
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,但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绝望或疯狂,而是一种近乎于燃烧的、决绝的坚定。
陈景明就那么站在雨中,没有上前。
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滑落,滴在嘴角,又咸又涩。
也就在那一刻,他脑海里那个久未有动静的系统,突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提示音。
他“看”见,孙桂芳头顶上那些【濒临崩溃的母亲】、【绝望的守护者】的标签正在褪去,一个全新的、散发着刺眼光芒的标签,缓缓浮现——
【终于有人跟我作对了,我还不是一个废物。】
他闭上眼,仿佛听见脚下的大地深处,传来一声沉闷而清晰的巨响。
那不是施工的噪音,也不是楼宇的沉降。
那是一颗在绝望中挣扎了十年的心,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,而主动选择与整个世界为敌时,某种根系彻底断裂的声音。
那是一种更原始、更草根,甚至有些不体面的方式。
他拿出手机,拨通了王强的电话,电话接通,他只说了一句:“强子,你的轮椅……借我用一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