法院外的寒风像一把生锈的钝刀,刮在人脸上,是那种带着冰碴的、深入骨髓的疼。
王强攥着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执行通知书,薄薄一张纸,却重得像块墓碑。
他站在冰冷的台阶顶端,身后是十七个和他一样的人。
他们从城市的不同角落汇聚于此,唯一的共同点,是即将失去被称为“家”的那个水泥盒子。
有人抱着因寒冷而哭闹的孩子,有人虚弱地拄着拐杖,还有一个女人,穿着单薄的病号服,脸颊因为化疗而呈现出不正常的蜡黄。
她就是小薇妈妈,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,却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:“王哥,要是房子没了,我们……是不是就真的不存在了?”
不存在了。
这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,劈开了陈景明黑暗的视野。
他看不见王强脸上绝望的纹路,也看不见小薇妈妈眼中的死寂,但他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妹妹陈景秀临终前最后的样子。
她抓着他的手,气若游丝地问:“哥,我走了以后,还能算咱家人吗?”
一个人的物理存在消失后,如何证明其社会存在?
一套房产被法拍后,一个家庭又该如何证明自己不是一串被抹除的坏账代码?
陈景明猛地抓住了王强冰凉的手腕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
他几乎是贴着王强的耳朵,用一种颤抖却无比坚定的声音说:“强子,我们得让他们看见……看见我们还在。”
当晚,锅炉房里唯一的燃料是那根烧了一半的白蜡烛。
昏黄的光晕里,三张脸被映照得轮廓分明。
王强把那份执行通知书揉成一团,又缓缓展开,像是抚平自己皱成一团的人生。
李娟则默默地整理着一沓从全国各地寄来的“空白展”参与者名单,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,是另一群在时代浪潮中失声的人。
“没用的,景明。”王强声音沙哑,像是被砂纸打磨过,“拉横幅?堵门?人家有的是办法对付。我们这点人,不够看的。”
“所以我们不拉横fu,不喊口号。”陈景明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异常清晰,“我们什么都不做。”
他顿了顿,仿佛在黑暗中仔细构筑着一个精密的模型:“我们只做一件事——证明我们存在。”
他转向李娟:“娟儿,还记得村小升旗吗?每天早上,不管刮风下雨,旗杆底下总要站满了人。”
李娟愣了一下,随即明白了什么,眼中亮起一丝光。
“我们制定一个‘存在证明计划’。”陈景明继续说道,“从后天开始,每天上午九点十五分,所有愿意参加的人,在自己所在的小区、单位,或者任何一个有旗杆的地方,站立十分钟。不用聚集,不用说话,甚至不用看任何人。就只是抬头,看天。”
王强皱眉:“就这?站十分钟?有什么用?”
“有用。”陈景明回答得斩钉截铁,“一个人的绝望是悲剧,一群人的绝望如果被看见,那就是一股力量。我们不是去抗议,是去‘在场’。当他们的数据模型里,一群被标记为‘沉寂’的坏账,在同一时间、不同地点,集体做出一个‘无意义’的行为时,系统就会产生疑问。我们,就是那个让机器逻辑混乱的bug。”
李娟立刻拿出手机,开始翻阅那些联系人名单。
她知道,这件事只有她能做。
她要将这个看似荒诞的计划,传递给那些同样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“失落的名字”。
她没有群发冰冷的文字,而是连夜走进村里的老广播站,打开了那台布满灰尘的录音设备。
电流的嘶嘶声后,她温和而疲惫的声音,通过加密的音频链接、老旧的微信群、甚至手写打印的传单,层层传递出去。
“大家好,我是李娟。我不知道正在听的你,此刻身在何方,又在经历着什么。我们不是要发起一场抗议,也不是要表达什么愤怒。这更像是一次集体的深呼吸。如果你觉得累了,觉得快要被忘记了,那么,请在后天上午九点十五分,走到户外的天空下,站十分钟。你不需要做任何事,你只要站在那里,就足够了。你站出来,就是在告诉这个世界——我还活着。”
次日清晨,九点十四分。
上海陆家嘴,某栋写字楼下,一个穿着精致套裙的女人停下匆忙的脚步,抬头看了看楼顶巨大的电子钟。
深圳的城中村里,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蹒跚地走上天台。
北方某三线城市的医院阳台上,一个病人拔掉了手上的输液管,披着外套走了出来。
九点十五分,全国三十六座城市,数百个不同的地点,一个个身影在同一时间静静伫立。
他们像一根根倔强生长的植物,从水泥森林的缝隙中钻出,沉默地仰望天空。
他们彼此看不见,却能感受到某种无形的连接。
锅炉房里,陈景明静静地坐着。
他看不见这遍布全国的奇景,但他手中的旧手机在持续不断地轻微震动。
那是他委托助理小林设置的特殊提醒,每当有留言提到“站”或“天空”等关键词,手机就会震动一下。
“景明哥,又一条。”小林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,他读着屏幕上的留言:“‘坐标杭州,我家楼下花园里,有个大哥站得笔直,物业过去问他干嘛,他说,没事,就是喘口气。’”
“又一条:‘我在深圳上班,刚刚下楼抽烟,看见我们公司那个平时最没存在感的程序员,正站在公司旗杆下面看天。那一刻,我不知道为什么,突然有点想哭。’”
“还有人说:‘这不是搞什么邪教吧?’下面有人回他:‘不是,是人在喘气。’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