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张纸条在他掌心被汗水浸得微微发烫,上面的每一个名字,都曾是一个被压缩的标签,如今,他要亲手将它们一一解压,还原成一个活生生的人。
春耕结束,雨水充沛,田埂上的麦苗一夜之间窜得老高,绿油油的一片,像铺开的巨大绒毯,孕育着沉甸甸的希望。
梨树村的打谷场上,却比春耕时还要热闹。
三百多个从全国各地赶回来的梨树村人,密密麻麻地站着,他们是“回声站”的第一批注册用户,也是陈景明召集的这场线下大会的全部参与者。
没有讲台,没有话筒。
陈景明就站在人群中央,脚下是坚实的土地。
他环视着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,他们是“沪漂”、“深漂”、“985废物”、“互联网民工”……但今天,他们只是梨树村的儿子、女儿、兄弟和姐妹。
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,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,用力掰开后盖,取出了那张小小的sim卡。
他将卡片高高举起,阳光下,那枚承载了无数加密信息和身份伪装的芯片,像一枚微缩的镣铐。
“从今天起,”陈景明的嗓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打谷场,“我们不再需要这个了。不再需要加密的程序传话,不再需要匿名的身份发泄。”
他屈起手指,只听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sim卡应声而断,被他扔在脚下的泥土里。
“我们要做的,是让每一个人,都能站在这里,面对着自己的乡亲,堂堂正正地说出那句——‘我回来了’。”
全场死寂。
风吹过麦田的沙沙声,此刻显得格外清晰。
许多人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的手机,仿佛那里面藏着自己所有的秘密和不堪。
沉默持续了足足一分钟。
忽然,人群后排,一个皮肤黝黑、眼窝深陷的青年猛地站了出来。
他身上的格子衬衫洗得发白,是深圳电子厂最常见的工服。
他深吸一口气,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,却吼得山谷都有了回响:
“我叫张建国!不是什么‘深漂’,也不是他们嘴里的‘厂狗’!我是村东头张老三家的三小子!”
这声呐喊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,瞬间激起千层浪。
“我是李秀梅!不是陆家嘴的‘金融精英mary’,我是村西口李木匠家的二闺女!”
“我是王大军!不是‘996福报人’,我是王寡妇养大的独苗!”
一声声呐喊,此起彼伏。
人们仿佛在争抢着,要第一个撕掉身上那层城市的画皮,露出底下最本真、最滚烫的血肉。
掌声雷动,经久不息,许多人一边鼓掌,一边已是泪流满面。
当天,一张由李娟起草的《归名承诺书》在人群中传递。
三百余名外出者,用最郑重的笔迹,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,并承诺,自愿在所有社交平台上,将备注改为自己的真实籍贯与乳名。
他们不再是匿名的尘埃,而是有根的树。
如果说陈景明的行动是烈火,那李娟的行动便是春水。
她没有组织轰轰烈烈的大会,而是翻出了一本二十年前、已经泛黄卷边的小学花名册。
她抱着这本“古籍”,挨家挨户地走访,像一个寻找失落宝藏的考古学家。
她走进一户人家,对着一个正在院里洗菜的中年妇人笑问:“婶儿,你还记得别人小时候都怎么喊你家那口子吗?”
妇人脸一红,噗嗤笑出声,带着几分羞涩:“俺们家那口子?小时候调皮,天天在泥地里打滚,村里人都喊他‘泥巴蛋’。”
第二天,村广播站的大喇叭里,传出了李娟清亮而温柔的声音:“泥巴蛋他妈,你家泥巴蛋托人捎话回来了。他说,他儿子今早在杭州的地铁站哭了,没为别的,就因为在人堆里听见一个妈妈喊自家小孩‘宝贝’。他说他想你了。”
广播里一片静默,随即,村头巷尾爆发出哄堂大笑,笑声里,却分明带着湿漉漉的泪意。
一周后,祠堂的外墙上,一面崭新的“乳名墙”建成了。
青砖墙上,用最朴拙的字体,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个个带着泥土芬芳的名字:“狗剩”、“招弟”、“铁柱”、“二丫”、“黑娃”、“小芳”……每一个名字旁边,都挂着一盏用陶碗做成的小小油灯。
夜幕降临时,灯火点亮,那面墙,便成了梨树村最温暖的星空。
王强的行动则更具仪式感。
他召集了村里的老人和工匠,郑重宣布:每年清明节的第二天,定为梨树村的“守灯节”。
节日当天,由当年返乡的游子中,推选一人,主持点灯仪式。
首届守灯节,所有人都以为这个荣誉非王强莫属。
他却在众目睽睽之下,将手中的火炬,递给了一个从上海回来的年轻女孩。
那是去年在“回声站”里留言,说自己被上司pua、无数次想辞职却不敢的女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