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些词句并非凭空浮现,而是三十年来压进骨髓里的悔恨,是每一个深夜睁眼时爬满胸口的虫蚁,是他在女儿走后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过的私密审判。
此刻,它们被陈景明以意志凝成实体,化作一封泛黄信笺,边角卷曲如枯叶,墨迹由血与朱砂调就,沉得仿佛能坠入地底。
他轻轻托起父亲低垂的头,将信塞进干裂的唇间。
老人喉结剧烈滚动,像是吞下了一整座山。
刹那间,整栋旧楼仿佛抽了一口气。
走廊尽头的灯泡忽明忽暗,心电监护仪发出尖锐警报,屏幕上的波形猛然拉高成一道近乎死亡的直线——却又在下一秒奇迹般回落,转为急促而有力的跳动。
然后,那一声嘶吼炸开了。
“闺女!爹对不住你啊!!!”
声音不似人声,更像是大地裂开时涌出的呜咽,撕裂空气,震落屋顶积年的尘灰与蛛网。
防风棚外的煤油灯猛地一晃,火焰却未熄,反而向上蹿高半寸,映得每个人脸上光影摇曳,如同共赴一场阴界的招魂仪式。
王强背靠铁皮墙,双耳轰鸣,眼眶骤热。
他想起自己十岁那年偷了供销社半包糖,被父亲打得满地打滚,可母亲抱着他说:“强子,疼就说出来。”可这世上,有多少男人被教会了沉默?
又有多少痛,一辈子卡在喉咙里,最终烂在心里?
小杨医生死死盯着监护仪,手指悬在除颤键上方,却没有按下。
他知道这不是病理性的崩溃,而是一次迟到了二十年的心跳复苏。
李娟站在走廊尽头,泪水无声滑落。
她忽然明白,为什么当年省城专家来做灾后心理干预时,王教授会冷冷地说:“情绪宣泄无益于社会稳定性。”原来,他自己就是第一个被制度性压抑碾碎的人。
而今天,这一声哭喊,不只是陈父的解脱,更是一记砸向整个男性情感荒漠的重锤。
与此同时,院长办公室内,孙建国死死盯着监控画面。
直播信号清晰得残忍。
他看见那个佝偻老人跪在地上嚎啕,看见陈景明紧紧抱住他颤抖的身体,看见那封血书从嘴角渗出红痕。
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,茶杯倾倒,褐色的液体漫过桌面文件,洇湿了“关于关闭旧急诊楼的决议”几个字。
微信提示音突兀响起。
屏幕右下角弹出一条新消息——母亲的头像在闪。
只有三个字:
“你哭了?”
他呼吸一滞。
十年了。
自从她在访谈现场失控痛哭,被他公开斥为“缺乏理性”,她便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。
他曾以为那是维护专业尊严,如今才懂,那是亲手斩断血脉。
指尖悬在键盘上,他想回一句“没有”,却打出了“还没”。
发送。
又立刻撤回。
那一瞬,他感到某种坚固的东西碎了。
不是信念,不是地位,而是那副戴了三十年的面具。
他缓缓摘下领带,解开白大褂,从柜子里取出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——那是母亲去年寄来的,他一直嫌土,从未穿过。
现在,他穿上它,像完成一次迟到的认祖归宗。
他走出办公室,没坐车,一步步走向旧楼方向。
雨已停,天光破云,但他走得极慢,仿佛每一步都在穿越自己的过往。
仪式结束时,阳光终于穿透云层,斜斜照在台阶上。
陈景明扶着父亲缓缓下楼。
老人脚步虚浮,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。
走到二楼拐角,他忽然停下,回头望向三楼那扇破窗。
“灯……亮了。”他喃喃道。
众人抬头——
煤油灯仍在燃烧。
火苗笔直稳定,像是有人刚刚添过油,又像是某种执念不肯离场。
没人记得谁最后碰过那盏灯。
风早已止息,可火焰纹丝不动,照亮了斑驳墙面,也照亮了每个人心底那片曾被遗忘的麦田。
返程车上,母亲第一次主动靠近儿子,将脸贴在他肩头,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:
“你妹走那天,我也想哭,可没人让我哭啊。”
陈景明僵住。
他从未听过母亲说这样的话。
她一直是那个咬牙扛事、夜里偷偷抹泪的女人。
而现在,她终于说出来了——不是对着亡女,而是对着活着的儿子。
他闭上眼,任泪水滑落。
而在城市另一端,孙建国站在公寓阳台上,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。
他翻出那个尘封已久的号码,拨通。
电话响了两声。
接通了。
他张了张嘴,嗓音沙哑:“妈,我……有点难受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三秒。
然后,传来一声哽咽,温柔得像童年夏夜的风:
“儿啊,你说,我就听着。”
窗外,月光洒在城市的缝隙里,照不到的地方,泥土正悄然松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