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分这天,天光像被水洗过一般清亮。
风从北边的野地吹来,裹着泥土与新翻麦茬的气息,拂过村口那片刚刚封顶的地基。
守灯亭尚未立起梁柱,但水泥浇筑的基座已稳稳嵌入大地,如同一颗重新埋下的种子。
陈景明拄着拐站在旧木棚的遗址中央,身形瘦削,肩背微驼,仿佛负着整个九十年代的重量。
他手中铁盒冰冷,边缘磨得发亮,里面装着一本烧焦三分之二的笔记本残页、一块从老式寻呼机上拆下的振动膜零件,还有一小撮灰白色的东西——那是他昨夜在灶膛里取出的卡片灰烬,曾是他们三人集齐水浒卡的梦想凭证。
风吹过耳际,麦浪起伏如海。他忽然停住呼吸。
“哥,你看,麦田在唱歌。”
那声音模糊、遥远,却清晰得如同贴着耳膜响起。
他猛地抬头,四顾无人,只有李娟站在三步之外,静静望着他。
“那是你哄她的话。”她轻声说,语气像怕惊扰什么沉睡之物。
陈景明缓缓点头,喉结滚动了一下。
“可我现在明白了——不是麦田在唱,是我们想让它唱。”
他的记忆早已支离破碎。
妹妹的名字?
记不得了。
只依稀记得一个扎着红头绳的小女孩,总爱蹲在打谷场边捡麦穗,把最饱满的一根塞进他手心,笑着说:“哥,这是金子。”他也记不清自己何时开始看见那些漂浮的标签——【小镇做题家】【985废物】【深漂沪漂】……如今系统不再启动,世界反倒安静下来。
可每当风穿过麦田,那些字句便以另一种方式归来:不再是社会贴给他的烙印,而是他自己心底未说出的呐喊。
不远处,王强正指挥工人做最后的封砌。
青砖垒成的祭台已被水泥包裹大半,唯留正中一尺见方的凹槽。
他亲自将那只烧得扭曲变形的话筒残骸嵌进去,铜质外壳早已氧化发黑,但仍能看出当年ktv包厢里那个夜晚的轮廓。
日期刻上了:1996年7月15日——他们第一次逃课去看麦收,也是最后一次三人并肩躺在麦垛上看星星的日子。
“这不是纪念死人。”王强抹了把汗,对着围拢的村民大声说道,声音粗粝却不容置疑,“是告诉活人:有些东西,推土机压不碎。”
他说这话时,目光扫过人群,落在远处一辆缓缓驶来的黑色轿车上。
车门打开,程立峰拄着拐走出来,动作迟缓而克制。
他穿着深灰风衣,领口别着一枚极小的徽章,形似齿轮与麦穗交缠。
他没看任何人,只是默默走到人群后排,将一张手绘的水浒卡轻轻按在祭台边缘的砖缝里。
图案是“及时雨宋江”,笔触稚嫩却用力深刻。
背面一行小字,墨迹未干:
“我也曾是个不敢哭的孩子。”
李娟注意到了他轮椅扶手上那道新添的划痕——焦黑色,边缘参差,正是当年ktv火灾后留下的印记。
她心头一震。
那个夜晚,火舌吞没了包厢,也烧断了他们少年时代的最后一根弦。
而程立峰,这个后来成为文明转型研究院副院长的男人,竟一直带着那伤疤活着,像背着一座隐形的碑。
小石头这时跑了过来,怀里抱着一幅画,纸张皱巴巴的,颜料还湿着。
他踮起脚,把画递给王强:“叔叔,这是我画的。”
画面上,三个大人牵着一群孩子,走在无边的金色麦田里。
天空湛蓝,云朵蓬松,像是永远不会落雨。
右下角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:
“以后每年夏天都回来。”
王强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,忽然鼻子一酸。
他蹲下身,用力揉了揉男孩的脑袋,哑声道:“好,我们回来。”
仪式还未正式开始,但空气已凝重如鼓。
村民们陆续上前,在祭台前放下物件:一支用完的钢笔、一双破胶鞋、一张泛黄的毕业照……没有人说话,只有风吹动纸页的窸窣声,和远处麦穗相互摩挲的轻响。
陈景明低头看着手中的铁盒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
他知道,这里面的东西一旦埋下,就再也无法取出。
它们不属于未来,也不属于现在,只属于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昨天。
他深吸一口气,迈步向前。
每一步都像踩在时间的裂缝上,沉重而缓慢。
当他走到祭台前,全场寂静无声。
他弯腰,准备将铁盒放入地基最深处。
可就在那一刻,风忽然停了。
麦田静止,尘埃悬空,连鸟鸣都消失了。
他抬起头,望向远方那片他曾以为早已遗忘的田野。
耳边,童声再次响起,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:
“哥,你会回来吗?”第240章麦田不会唱歌(续)
风停了,时间也仿佛随之凝固。
陈景明弯下的腰没有再直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