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 火车吞下最后一个娃(2 / 2)

王强的眼泪终于决堤,他猛地转身,像一头受伤的小豹子,用尽全身力气一跃,跳上了高高的车厢踏板,再也没有回头。

车轮与铁轨摩擦,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,开始缓缓滚动。

那一刹那,陈景明脑中那条奔流的命运长河骤然断裂!

那条曾被他标记为【回不来的人】的支流,在一瞬间爆发出刺眼的血红色,像一道无法熄灭的警报,疯狂闪烁。

火车,吞下了这个夏天最后一个远行的娃。

返程的路上,天色说变就变。

前一刻还烈日当空,下一秒,乌云就像打翻的墨汁,迅速铺满了整个天空。

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,瞬间将干燥的土路浇得泥泞不堪。

他们本约好在镇中学那个崭新的铁门前分道扬镳,从此一个走向县重点,一个留在镇里。

可当李娟浑身湿透地跑到校门口时,却发现只有一片空旷的雨幕,陈景明的影子都没见着。

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。

她掉头冲进雨里,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村子的方向跑去。

梁山堂那扇破门半掩着,雨水顺着屋檐流下,形成一道道水帘。

李娟冲进去,一眼就看到了跪在那台柴油发电机前的陈景明。

他像一尊泥塑,浑身往下淌着水,一遍又一遍地,按着录音机的播放键。

那是王强临走前一晚,留下的最后一盘磁带。

他模仿着单田芳的腔调,吹嘘着自己未来的蓝图,稚嫩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。

“……俺叫王强,黑旋风的强!今年十二,过完年就十三!俺今天对着梁山好汉发誓,将来一定要当上包工头,盖全城最高的楼!让景明和娟儿都住进去,不要钱!”

电流的“滋滋”声和磁带转动的“沙沙”声混在一起,被这空旷的废屋和门外的瓢泼大雨一放大,像极了一个孩子压抑不住的哭声。

李娟默默地走过去,在他身边蹲下,将手中那把被风吹得有些散架的旧雨伞,默默地倾向那台冰冷的录音机。

“他会回来的,”她轻声说,不知道是在安慰陈景明,还是在说服自己,“只是……会走得慢一点。”

开学的前一夜,月光清冷。

刘老师把他们三个叫到了他那间简陋的办公室。

墙上,“知识改变命运”的红色标语在昏黄的灯泡下显得有些褪色。

他从抽屉里拿出三个信封。

两个给了陈景明和李娟,里面是他亲手写的升学推荐信,能让他们在新的学校分到最好的班。

第三个信封,他迟疑了很久,才递到陈景明手里,让他转交。

“这是王强的退学申请,”刘老师的声音里满是疲惫,“我压了一个暑假,没交上去。校长说……等秋收后看。现在看来,是等不到了。”

他长长叹了口气,目光投向窗外漆黑如墨的田野。

“我能保你们进个好班,有个好起点,但我保不住一个人一辈子不摔跟头。景明,李娟,你们记住,”他凝视着两个前途未卜的学生,眼神复杂,“你们这一茬,可能是最后一批,还能安安稳稳坐在田埂上,抬头看天的孩子了。”

第二天清晨,天刚蒙蒙亮。

陈景明站在自家院子里,看着父亲小心翼翼地,将他那份镇中学的录取通知书,用一块红布包好,压在了装满新麦的粮缸底下。

这是村里老辈人传下的法子,怕好运气被外人“看”了去,招来嫉妒和灾祸。

他默默回到屋里,摸出那部哥哥淘汰给他的二手诺基亚。

屏幕微弱的光亮,照亮了他年轻而迷茫的脸。

他翻到相册里唯一一张照片:盛夏的麦垛上,王强滑稽地举着一把木工斧,李娟开心地比着“v”字手势,而他自己,笑得露出了两排整齐的牙。

他迟疑了一下,在手机里新建了一个文件夹,郑重地输入了三个字:麦浪备份。

刚把照片存进去,手机屏幕顶端的信号格,突然闪烁了几下,然后一格一格地消失,变成了空白。

他心里一空,下意识地抬起头。

窗外,一群南迁的雁阵正掠过黎明前灰白色的天空,它们排成的“一”字队伍在某个节点突然断开,分成了两列,遥遥相望,最终各自没入远方厚重的云层,如同一个被生生打断、尚未写完的句子。

九月的风,已经带上了一丝凉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