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7章 谁的名字能晒太阳(1 / 2)

来人是一个瘦小的中年女人,穿着一双沾满泥点的雨靴,手里拎着一个还在往下滴水的黑色塑料袋,里面隐约是两条鱼的轮廓。

她站在门口,有些局促,仿佛自己身上的鱼腥味和湿气会玷污了这片本就潮湿的空间。

是阿珍嫂。村口菜场卖鱼的那个。

陈景明认出了她。

李娟也停下了手里的活,迎了上去,“阿珍嫂,您怎么来了?”

阿珍嫂没看李娟,目光在昏暗的锅炉房里逡巡,最后定格在墙角那堆“遗物”上,那座由工资条、诊断书和烟盒搭成的祭坛。

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走过去,将手里的塑料袋放在地上,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层层包裹的东西,小心翼翼地展开。

那是一张被岁月和手汗浸润得泛黄发脆的纸。一张工伤赔偿协议。

“这是他爹的。”阿珍嫂的声音很低,像被水汽打湿的棉絮,“十年前,在城里的工地上,从三楼脚手架上摔下来。”

她把协议平铺在一只干净的纸箱上,指着末尾一行小字。

墨迹已经晕开,但那几个字依旧像镣铐一样清晰:“一次性解决,双方不得再议。”

“摔下来那天,人还没送医院,包工头就站在旁边,对着满头是血的他爹说,‘死不了就别喊疼,吵得人心烦’。”阿珍嫂的叙述异常平静,没有眼泪,也没有控诉,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,就像在说今天鱼的价钱。

“现在,他躺在床上整十年了。骨头接错了位,每到阴雨天就疼得打滚。没人知道他每晚是怎么咬着毛巾一声不吭地熬过去的。”她说完,用粗糙的指腹轻轻抚过那张协议,仿佛在抚摸丈夫错位的骨头。

“我听说……你们在收这些没人要的东西。这个,你们要吗?”

陈景明走过去,拿起那张薄薄的纸。

纸张的重量很轻,却像一块铅,沉得他手腕一酸。

他的眼前,一行冰冷的青色文字缓缓浮现,精准地标注在那张协议之上。

【沉默疼痛指数:8.7\/10.0】——高于骨折,低于遗忘。

那天晚上,李娟没有回村里的宿舍。

她坐在锅炉房的一个旧木箱上,对着手机,开启了那个只在几个微信群里流传的“软弱告白”广播。

这一次,她没有播放孩子们的朗读,也没有任何背景音乐。

夜深人静,只有她平静得近乎残忍的声音,透过微弱的电流,传入几十部、上百部手机。

“……包工头说,‘死不了就别喊疼’。他躺在床上十年,没人知道他每晚是怎么咬着毛巾忍痛的。”

她念出阿珍嫂的话,不加任何修饰。

那声音像一把钝刀,在安静的夜里,缓慢而执着地切割着听众的神经。

第二天清晨,天刚蒙蒙亮,阿珍嫂像往常一样来到菜场的摊位。

她意外地发现,鱼盆旁边,放着一小束带着露水的野菊花。

花束下压着一张硬纸卡,上面用一种笨拙的字体写着:“阿姨,我爸也这样躺着。您不孤单。”

阿珍嫂愣住了。

她拿起那束花,凑到鼻尖闻了闻,一股泥土的清香。

十年了,她第一次在自家的鱼摊前,当着所有人的面,捂着脸蹲了下去,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。

这件事像一颗石子,在村里平静的水面砸出了层层涟漪。

李娟趁热打铁,在村委会的旧会议室里,用几张桌子拼凑出一个简陋的工作台,挂上牌子——“声音合作社”。

她鼓励每一个村民,来录一段“最不敢说的话”。

起初没人敢来。

直到村里最年长的五保户张大爷,颤颤巍巍地对着话筒说:“我怕我死在屋里,臭了,才被人发现……我不想给孩子们添麻烦。”

闸门一旦打开,压抑的洪流便汹涌而出。

“我想辞职回老家种地,可我不敢跟家里说,他们觉得我在城里有出息。”

“我偷偷把给娃报辅导班的钱,给我妈买了药,我老婆要是知道了,得跟我拼命。”

李娟把这些充满了叹息、哽咽和长久沉默的录音,通过王强搞来的一台旧半导体电台,向外播放。

信号微弱,滋啦作响,却固执地覆盖了方圆十里八村的田野和院落。

一个在东莞电子厂打工的年轻人,夜班休息时,用手机里的网络收音机app,偶然搜到了这个来自家乡的微弱信号。

他听见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在断断续续的电流声中哽咽:“……儿啊,你总说城里好,可我咋觉得……你越来越不像你了。”

那个年轻人愣在原地,手里的泡面瞬间凉了。

三分钟后,他关掉机器,站起身,对工头说:“我辞职。”半小时后,他买好了第二天最早一班回家的火车票。

陈景明将这些反馈一条条记录下来。

他在那本记录《心跳清单》的笔记本首页,郑重地写下了一行字:“语言不是数据,是呼吸的延续。”

风声鹤唳。

小周警员的巡查任务变得更加频繁。

这天夜里,他照例巡查到废弃锅炉房附近,正要拐进那条漆黑的小巷,却听到巷口一个被人遗弃的旧水泥墩上,传来一阵微弱的音乐。

是一个破旧的蓝牙音箱,正循环播放着《心跳清单》的片段。

一个沙哑的男声低语着:“我也曾想过,从三十二楼的窗台,就这么跳下去……”

小周的脚步钉在了原地。

他想起了昨夜母亲在电话里的哭诉:“村里老赵家的二小子,好像疯了,跑到镇上大喊大叫,说他爹在工厂干了二十年,当年欠的薪水还没算清……”

一辆巡逻车的警灯由远及近,光束扫了过来。

小周下意识地一个箭步上前,迅速脱下身上的警服外套,盖在了那个旧音箱上,将声音和光亮一同捂住。

他自己则靠在墙边,假装在抽烟。

等巡逻车远去,他才松了口气,心脏怦怦直跳。

他没有关掉音箱,只是把外套更严实地盖了盖,转身离去。